與子再偕行

「與子偕行」這四個字,對四、五年級生來講,是一則多麼浪漫的記憶與懷想?!當我因重讀舊籍而逐漸明白隱身在這四個字背後的感人故事與特殊時代風景時,初見它時的綺想不見了,取而代之是更多的感傷與敬意。

十多年前初翻楊南郡與徐如林合著的散文集”與子偕行”,我以為自己將讀到這對亦師亦友的神仙眷侶娓娓細訴他倆因古道踩踏而增生的情愫,以迄共結連理后天涯相隨的扶持,然而——-我失望了,伴隨這份失落而來的卻是另一種情感層次的提昇,思想層面的再探勘;原來,在日本殖民臺灣的漫漫五十年歲月裡,一個不小心,我們很容易就會遺漏委身在這道歷史傷痕背後的人性真善美。誰說皇民化的高壓統制下沒有一個日本軍人曾經堅持”蕃人”也該享有生而為人的基本權益?誰說日本警察與原住民婦女的聯姻悉數源自”合蕃”政策下的虛情假意?誰又敢拍胸舉證從來不曾有一個日本人和臺灣漢人甚至是原住民起過歃血為盟的誓約?我們更不該一竿子打翻日本殖民臺灣時期南北大興的水利與交通建設?!特別是他們對福爾摩沙寶島上的瑰寶——–原住民族的族種來源與其生活、文化的調查研究成果?!

緣起於對臺灣地質、人文的好奇與嚮往,最終促成鹿野忠雄和阿美族青年”托泰‧布典”「與子偕行」的腳蹤,你是否和我一樣,因為一次美麗的誤讀而更趨進了自己靈魂追想的所在?!鹿野忠雄縱橫臺灣高山地帶,廣汎進行生物地理、冰蝕地形與人類學的實地訪查,留下了至今無人能超越的學術經典,而擔任他的翻譯、嚮導兼研究助理的托泰‧布典,在這件事蹟裡早該享有他不可抹滅的一分功勞。於是,我突然想起林克孝——-在我閱讀”找路”的那段時間,劉克襄先生也同時出版了”十五顆小行星”一書,書中篇章大多在緬懷對自然觀察情有獨衷的先驅們執著無悔的行跡,當然也包括楊南郡和徐如林在「與子偕行」裡描述鹿野忠雄和阿美族青年”托泰‧布典”因緣聚會的故事,但這一次,劉克襄實踐的是自己的承諾,他再訪花蓮壽豐托泰‧布典的故鄉,即使托泰‧布典已經離開人世,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托泰布典的願望」,他希望太平洋戰役結束後,鹿野忠雄能夠回到他的院子與他並坐,他希望兩人可以遠眺中央山脈,閒聊那些高山與他們共同交織出的過往,然而鹿野忠雄卻始終沒有從南洋的熱帶雨林裡走回來看他———–於是劉克襄不能對托泰‧布典食言,三不五時,他就要騎著單車到托泰‧布典慣行的小徑溜一溜。那麼,林克孝和小韋老師呢?!我突然因這份跨越文化障礙的患難友誼徒生感傷,這條來自城市文明與鄉野知青的偕行足蹤怎不叫人興生「知我莫若子」的輕嘆哩?!

我喜歡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放任故事將我帶往自己不曾走過的國家、蠻荒或部落古道裡的遺蹟軼事,倒不是因為自己沒錢買機票或懶惰出門,實在是覺得一個傻子總要遇到另一個比他更憨直的人,才有可能讓兩個傻子山林偕行的美夢逐步成真,至於後代學者和當時社會願意給他們什麼樣的評價與論斷,對這一雙又一雙的患難儷影來講,早已不太重要了,他們只不過是無法違背驅策他們前進的那個心底的聲音而已,真的,我真的相信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我也聽到自己心底的弦音不斷在撩撥,我的傻子伴侶,我的嚮導,我的知識與大自然與史實接軌啟蒙的開路者啊!?你在哪裡?誰願與我偕行,當此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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